“当救援队救不出活人的时候,就要帮逝者落叶归根”
救援结束
2025年4月7日,缅甸7.9级地震发生后的第10天。
所有的中国搜救队撤离曼德勒,随后接手的志愿医生们开始在此义诊。最受关注的天空公寓(SkyVilla)北面是最后一个搜救作业点,这也是目前已知有最多华人遇难的地点。三台挖掘机、一台破碎锤彻夜不眠,垂直破拆B栋。对面的残垣上站着一排观察员,一旦发现如头发、胳膊等人体组织,即叫停挖掘机,进行人工破拆,清理出遗体。
天空公寓有四栋12层建筑,ABCD一字排开,有走道连接,其中B、C、D经历了“叠片式、下沉式的坍塌”,从航拍来看仿佛是倒下的切片豆腐,一层叠着一层。A栋则保留了约六层相对完整的结构,余下五层陷入地面。
这里有许多从缅北来曼德勒避难的华人。他们精心挑选了24小时有水有电(在缅甸,公共电网每日限时供电),还有安保、除虫、泳池和顶楼露台的高级公寓,却不幸魂断于此。

一旦发现废墟里暴露出人体组织,观察员就会叫停挖机,上前进行人工破拆(图:受访者提供)
4月6日,天空公寓的建造方Asia Awaratt Co., Ltd的经理Aung跟我说,他认为建筑下方有三层架空层,加上BCD的地下埋有蓄水池等设计,使地基变得松散。他称所有的住户名册都留在A栋10楼的办公室的电脑里,他们曾向政府建议派人进入尚存建筑结构的A栋拿回电脑主机,以核对住户名单。但当地政府置之不理。
Aung和他的团队驻留在D栋多日,为了挖出D栋四楼的三十多位同事的遗体。他反复强调,他们想要的只是遗体,将遗体交还给逝者家庭,他们不会带走现场的任何财物,比如翡翠、黄金和现金。
在D栋最底层,原本有一片湛蓝的游泳池。监控录像显示,地震发生时,有三个缅甸年轻人正在水中嬉戏,两个女孩和一个男孩。女孩们是亲姐妹,姐姐大三,妹妹刚刚结束缅甸的大学入学考试,两人在3月28日上午出门,提前庆祝姐姐的生日。
我在天空公寓西边寺院的树下遇到了她们的母亲。这位戴着眼镜、面相斯文的单亲妈妈,靠卖高尔夫球杆独自抚养两个女儿已有10年。与多数缅甸家庭不同,她只有两个女儿。在描述事发情形时,她显得颇为冷静,因为泳池有水,她依然咬牙相信两个宝贝还有生存的希望。当具体聊到女儿时,她眼底瞬间就红了,突然就无法连贯言语。她一周都没回家,家中的一景一物都在提醒她,两个女儿曾与她在此快乐地生活过,曾共同憧憬着未来。她托当地一个官员将女儿的信息传递给在D栋作业的中国蓝天救援队,恳求他们帮助。
残酷的是,游泳池在最底层。当中国救援队撤离时,这里的搜救作业只进展到第五层,Aung也只打算挖出第四层的同事们。对于余下几层的伤亡情况,目前没有任何统计,也没有任何一方计划继续挖掘。
4月7日,中国蓝天救援队在天空公寓B栋挖出一些金饰,“上交20公斤黄金”的传闻冲上热搜。经南方人物周刊核实,蓝天救援队交予缅甸警方时,现场称重了所有金饰,合计不到2公斤。

天空公寓搜救现场附近随处可见寻人启事(图:南方人物周刊记者杨楠)
遗体
上一个好消息出现在2025年4月2日。震后第5天,实皆和曼德勒分别救出一名幸存者,这两个消息振奋了许多亲属,他们相信亲人仍然有生的希望。一个中国男子每天去Winstar酒店的瓦砾堆上倒水,试图给埋在断墙下的哥哥一些补给。他说自己与亲哥哥有血脉感应,他能感觉到哥哥没死,他还说他找大仙算过,哥哥真的没死。
又过了两日,面对眼前的废墟,越来越多华人亲属的祈盼已经从活要见人,逐渐变为死要见尸、入土为安。
外界往往视营救出幸存者为救援队最大的成绩,各方都为此欢欣鼓舞。搜救进入后半程,有些救援队的主要工作开始转为搜索遗体。发现遗体,并将遗体完整地从交叠的钢筋混凝土中搬运出来,这很考验经验,也很考验救援理念。

失踪者的家属在等待搜救信息(图:南方人物周刊记者杨楠)
救援理念没有统一的标准。有人觉得救援就该以抢救活人作为唯一标准,碰上两个活人只能救一个,那就选生存希望更大的那个。也有一些救援队员将搜索遗体视作他们职责的一部分。将逝者遗体交给家属,落叶归根,这也是他们想要践行的人道主义。
日夜倒班的云南蓝天救援队在一周内挖掘出37位罹难者。搜救停止前,他们在天空公寓B栋北面的一个过道抬出了一位老太太的遗体。遗体已经腐坏浮肿,又因前夜大雨而满布泥泞。但家属只看了一眼便确认,“是她”。
“等下等下,手镯不要了吗?”蓝天队员喊住家属。遗体刚被抬出时,就有许多人试图拔下其左手上的玉镯,都被蓝天队员阻拦。本地救援队说,一旦遗体被送去医院,玉镯便不会还给家属。
这位家属没要玉镯就走了。他手机里有一张老太太抱着孙子的照片,如今两人都罹难于此。
“我们尽力了,7x24小时都没有停过。”队员杨永红说,“生者救不了,给逝者一个尊严吧。”

云南蓝天工作总结,挖掘出37具遇难者遗体(图:受访者提供)
救援技术教官枯云在曼德勒最后的搜救任务位于一栋民宅,里面只有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没能逃出。当枯云开始作业时,老太太已经失去了生命体征。他与搭档大兵穷尽所能,最终确认老太太被困位置靠人力破拆有极大风险,只能等待大机械破楼。
“我个人意愿想继续干,但风险太高,作为指挥不能拿兄弟们的命去赌。”枯云说。他向守候在一旁的家属表示无能为力时,家属很伤心,却又说,我理解你们,队员的安全很重要,你们不能去冒险,我知道你们尽力了,我很感谢你们。
枯云突然掏出墨镜戴上。他开始掉眼泪了,“家属太仁义。”他说。
这也是大兵自2008年从事救援工作以来,第一次主动放弃。他看起来很失落,然后像是自我安慰道,“救援的意义,往深了说,也包括对家属的陪伴吧。”
奇迹
4月5日上午,云南蓝天救援队挖出一张纸,上面写着:“亨猪,好好活下去,艳爱你。”
伴随字条的是两具遗体。现场志愿者林深认得,这是他的小儿子和家中保姆。高温之下,小儿子的遗骸已经脱水,留下枯瘦的躯壳。
林深蹲在路边,盯着小儿子看了很久。后来他说,就是忍不住要想,想孩子跟他开玩笑,想孩子睡着了,肉嘟嘟胖乎乎,很可爱。“现在就是沉睡了,就这样死掉了,再也抱不到、摸不到了。”
云南蓝天救援队队长张可乐告诉我们,林深在救援现场帮助蓝天救援队做了很多与当地的沟通协调工作。“他一直问我们需要什么,之前用的挖机,还有发电机烧的油,都是他送来的,还给我们送水果。我们拿到挖机后,就直接从B栋最右面开始干,他也没说自己家在最左边,也没说给我们提供了帮助就要先照顾他家,去帮他找两个小孩。”
林深已经累麻了,似乎这样能缓冲心里的伤痛。在发电机和挖机的轰鸣声中,他平静地讲述了他与妻子艳的经历。
3月28日地震发生当晚,林深赶回家看到公寓楼都塌没了,第一反应是去死。“如果死后我能和他们相遇,我会毫不犹豫就去死。但我很怕孤单,我怕我一个人去死,遇不到他们三个,第一晚我就这么撑下来的。”
与此同时,他的妻子趴在钢筋混凝土的缝隙间,将一包湿纸巾打结、拧成一股绳,套在掉落的吊扇上,试图把自己勒死。
地震时,保姆在眼前被砸死,小儿子被倒塌的墙壁压住下半身,林深的妻子恰好身处十字梁顶出的低矮空间内,获得了生存的空间。她在黑暗中爬向孩子,摸了摸孩子的脸,说“宝贝要坚强,爸爸会来救我们的”。
“我儿子很坚强,没有哭,就是一直说口渴,应该是因为在大出血吧。”林深继续说,“我老婆在周围摸到小孩的书包,摸到给他们上学擦手擦嘴的湿纸巾,就从湿纸巾上挤水给小孩喝。小孩就说,妈妈,这个好苦啊。我老婆就说苦你也要喝,不然我们坚持不到爸爸来救我们。”
“后来,我老婆又摸到一瓶VC补剂,也给小孩喝下去了。但小孩还是口渴,一直说想喝水,想吃苹果,想回木姐老家,不想在曼德勒了。我老婆就拿了一个瓦片,想把胳膊割破,给小孩喝血。割不破,又让小孩咬,把手指给孩子咬,也是咬不破。”
“后来,小孩开始发烧,又出现幻觉,说不要过来,你不是好人,你不是好妈妈,你是坏妈妈;又说妈妈你快跑,这里有黑洞,这里有石头。我老婆也不忍心去打断他,觉得小孩可能在幻想里舒服一些。那时候,她已经能听到外面有救援的声音,但那些声音来了又走,她觉得没希望了,她也没有鼓励孩子坚持,怕孩子太难受。震后大概四五个小时,小孩突然大喘了几口气,就慢慢没有呼吸了。”
“小儿子死了之后,她想到大儿子可能也不在了。大儿子当时独自在卧室,地震发生后一点大儿子的声响都没听到。我老婆又觉得等不到救援了,就想把自己勒死,没勒死又用很尖的石片去压自己脖子,但都没成功。就从小孩书包里摸出了笔和纸,给我写了字条。”
第二天,3月29日,林深发动了许多朋友来帮忙,搜救妻子,也帮其他家属寻人。林深在南面呼喊,有北面的朋友突然说有回音,念出了林深妻子的名字。
“当时觉得奇迹就是这样,觉得人生的一切都变得有意义起来。”林深说。从下午两点到晚上7点,林深和朋友们用小锤子、凿子,一点一点地敲出一个逃生通道,妻子爬了出来。
“我没想到(后来)真的能找到她留给我的那张纸。这么大的废墟,一个活人都拿不出来,更别说一张纸了。但我真的看到了,我很幸运,我应该要很坚强地生活下去。”

林深妻子写给他的“遗言”,妻子最终获救,两个儿子和保姆罹难(图:受访者提供)
道别
厦门蓝天救援队最后挖出了17具遗体。在网络上备受关注的华人表姐妹杨丽清、明艳珠(详见《南方周末》报道)的遗体在4月4日被厦门蓝天救援队找到。第二天,两人的母亲又来到废墟,抱着厦门蓝天的队长水草哭。杨母有些哭懵了,听不见周遭的声音,但她说能听到杨丽清的声音,看到杨丽清在她面前笑。
“你看到女儿的时候,就闭眼念佛。”水草说,“那是她在向你们告别。你要让她好好地走,让她好好地离开。亲人的哭声会让她更痛苦更悲伤,她会舍不得走,会被困在这里。你要控制好自己。”
“我现在带你们去废墟前跟她们道个别,明天就不要来了。”水草说。
两位母亲双手合十,站在废墟前祝祷。

一位缅甸摄影师的一家被埋,目前只挖出了家中的相册(图:南方人物周刊记者杨楠)
天空公寓是管理最为严格的搜救区之一,因为现场有残垣掉落的风险,也因为这里太有名了,不少人甚至来此打卡拍视频,干扰了搜救工作。
家属在现场往往也会对搜救产生影响:每个人都会提出诉求,每个人都渴望找到自己的亲人。因此,多数家属被拦在了天空公寓作业区外,他们只能在附近的寺院等待。
阿莫在作业区外等到了堂弟一家,又陪着哥哥等嫂子、侄媳和侄孙。他们从缅北逃难来此。阿莫一直在抱怨,若是家乡和平,便不必背井离乡,遭此横祸。
无奈的是,尽管阿莫就在百米之外,但她并不知道具体的救援情况。“像无头苍蝇一样等,”她说,亲属们只能各凭本事,将信息传递到作业区。
阿莫的信息通过记者传递给了张可乐。次日深夜,张可乐打电话喊阿莫去辨认:他们挖出了一个婴儿、一个年轻的长发女子和一个老年的长发女子,符合阿莫对三个人的大致描述。
但很可惜,不是。这个孩童已经长牙,而阿莫的侄孙还只有六个月大。更可惜的是,张可乐的作业是由北向南挖,而阿莫的家人是在南面。
张可乐原本以为,兄弟们通宵达旦地干,就能挖到这栋楼的中间,甚至能挖到南面。但事与愿违,作业条件比预想的复杂,比如无法在最理想的位置开挖,又缺少双缸液压剪,密如蛛网的钢筋拦住了挖机。救援队每挖一阵,就要用挖斗把人托上去剪断钢筋,费时费力。
“当救援队救不出活人的时候,就要帮逝者落叶归根。这是中华民族的传统。”张可乐说。
云南蓝天在天空公寓作业的最后一晚,阿莫发来消息说:“麻烦你再跟队长说说,我们的小孩才六个月,没有长牙。我们很想带她们回缅北老家,让她们入土为安。谢谢[合十][合十][合十] 。”
(应受访者要求,林深为化名。感谢曼德勒云南会馆、志愿者阿杰的帮助)
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杨楠 南方人物周刊实习记者 陈诗雨
责编 李屾淼